apricot

缘•生

我记得那雨夜,铺天盖地的雨幕,苍冷的公路,偶见的斑斑驳驳的车灯。

身边的她,身材高挑,目似星辰,抿着嘴,一脸年轻人独有的孤高桀骜。

多年前初见她,以为她是只刚踏入水潭的梅花鹿。怯怯看着我的样子,眼里像是有光。现在却渐渐凛冽起来,像只形态优美的母豹,似乎一直蛰伏在夜里,然后浅浅露着那可以咬断你脖子的尖牙。

气氛有点尴尬,她不发一语,只是皱着眉盯着那一片深黛色的山。前几日,她才因为我的原因伤了她那众人艳羡的长腿。我向来怕血,更害怕看人痛苦的表情,虽然爸爸是医生,却没有遗传给我半点作为医者的基因。所以当时见她牛仔裤上那一片潮湿时,恐惧超越担心把我逼得滚下泪来,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不记得多少年前上过的某堂急救课里浅浅提过一句的压迫止血法,也没管自己手脏不脏便按了上去,反而让她疼得攒起眉来。

她仰着头,看着我,一直不停的说:

没事的,没事的。

那么黑的夜,那么亮的眼

接着便是几个场工涌来,簇拥着她上了楼,再过了会便是透过门传来的揪心哭声。

缠缠绵绵,像江南那片柿色里不干不脆的一场雨,一直萦绕在我心里,直到那年在敦煌划破眼膜,哭了大半个中国时,我才想起,当年的她大约也是疼得这般境地。

她伤了后,我买了不少秀碧送了去,也让她少吃发物、酱油。她倒是每次都应,但似乎显得不够上心。明明刚拆线不久,就开始有些放肆起来开始不再忌口。

自那一晚刺伤她之后,我们的关系便变得有些尴尬,大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时还好,但独处时我们鲜少有交谈的机会,她更喜欢缩在镜头外的椅子上乒乒乓乓地玩着我完全不擅长的掌上游戏,到了她的戏份时,才起身拢一拢短发,扬起那桀骜的眉眼,勾起似笑非笑的嘴角。

没有任何技巧的演技,反而更显得彻骨之寒。

日日抱着是否被她怨恨的心情与被这个散发着无限费洛蒙个体吸引的欲望杂糅起来,成了一碗极浑浊的酒。

夜色更浓了,原本苍蓝色的天变得越来越深沉,我们最后一场对手戏演的并不顺利,我们俩缩在临时搭的雨棚里等待布置机位,我向来体寒,身上的毛毯早就不能提供热度,人造雨幕的凉早就让我觉得通身发冷,偏偏头顶偶尔滴落的水珠一直消磨着我的耐心,两人之间的尴尬又噬骨般地难熬。

她依旧漫不经心地瞥着那夜色,纯白色衬衫被雨水打湿黏在身上,领口又肆意地敞开,锁骨到肩胛那处的镂空设计更让她的皮肤显露出来

一双蝴蝶骨像是垂死的鱼,大口呼吸着空气。

她很迷人

不是让人耽于躯体的极度丰腴

反倒是裹着清冷的不洁,似乎撕开一个小口便能舔舐到那浅浅的甜美,接着便逼得你心急如焚,想去探寻收获更深层次的味觉。

思考太多稍微缓解了点寒意,回过神来才感觉到冰冷越发刺骨,雪纺贴合着皮肤带来的窒息感逼得人接近崩溃。两人之间的无言更是如针扎头皮似的发麻。

我开始怀念刺伤她的那一夜,那时她看着我的那短暂的几秒,似乎洪荒之间只有我们二人,那时镜头外的那么多人只像漂浮在我们身边的尘埃。

那时的我们,远比现在近得多。

action!

我举着双筒猎枪逼近了挣扎着的她,水珠毫不客气地从领口、衣袖涌了进来,窒息感越来越重,怕是下一秒就会丧命的濒死感越发明显,她伏在地上,仰着脸看着我,大雨让她的面容苍白得惊心,嘴角的玉米糖浆显得甚为鲜艳。

她看着我,眼神不躲不闪。

性感得让人心痒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长夜。

远远亮着而又逐渐逼近的车灯,让她周身盛开了一片柔和的光圈,冲淡了她身上凛冽的气质。 但车灯越来越近,晃了我的眼,也让她淹于炫光之中。

之后有人说过,你当时的表演有些奇怪。

那时我大概找个理由应付过去

事后思忖才觉得那并不单是表演。

我的第六感向来很准,当时那个意象太过不详,恍惚间,我真有失去她的错觉

即使我不曾拥有过。

待惊魂记杀青,我们两人又显得熟络起来,仿佛之间的尴尬只是我单方面的错觉。她出现在镜头前时习惯性地烫卷头发,下班时又拉直,反反复复在妖冶和清纯中切换,像是日间盛开的曼珠沙华,日落则长成了一株茉莉。也是有疲惫的时候,便松松拢一拢卷曲的发,扎成一束,倚着化妆间的沙发浅眠。

只露出雪白的皮肤和小巧的耳垂。


之后偶尔还有接触,也有坐在一起背着人耳语,对着镜头呆笑,露出一副幸福的模样。夏夜的香港,几人围坐一桌,说着似乎所有人都感兴趣的恋爱话题,讨论着接吻恋爱这种肤浅的东西,几个男人笑得得意,南生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她则是偶尔配合地浅笑下,缱绻的长发掩了半张脸,然后开始低头玩起面前的那杯橙汁。

大约只有我,笑得那么逼真,显得那么快乐。


明明孤单得下一秒就能流下泪来,这一秒也要笑得比谁都张狂。

做人最重要是要做回自己

难道不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吗


几天前刚播过她参与的那一期,夹在三个男人间,操着和我一样的口音的广东话,言笑晏晏地道女人一定要有个归宿,甜美到将我刺伤她的事说得只是一件琐事,像是她的漠然和我的操心只是我单方面的错觉。


节目录制结束,原本想与南生再小聚一会儿,结果徐克早就在后台等着她,仰着下巴对我说,青霞今天别又和我抢Nansum了。南生有些抱歉地拥抱下我说下次再聚,然后转身和徐克踏入了无限的霓虹中。

地下二层的车库,冷色的LED灯偶尔因为接触不良而闪动着苍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黑暗室内特有的潮湿气味。高跟鞋不紧不慢与水泥地面亲吻着,发出有些拖延地声响。步到我的车附近时,才看到有橘色的星星火光明灭可见。苍白甚至透着点蓝的人造灯光下,长发掩住如玉般的面容的她,闭着眼亲吻着纤纤玉指间的mild seven。

你来啦

她眯起眼,薄荷味的烟雾升腾,贴着她尚未拉直的卷发飘向了冰冷的人造灯光。

出乎意料声音还有些发抖。

她将长发别至耳后,嘴角上扬,也不看我,颀长的身子裹在一身黑里。她倚在有些斑驳的水泥柱上,任那口烟跳腾,颓靡得让人觉得不敢接近。

秦汉也常抽烟,身上的味道总是难闻的苦涩。而面前这个才22岁的少女,她的气味,交杂着淡泊的薄荷和大约是运动香水的柑橘味,竟然削减了不少她原有的肃穆之感。

怎么了,有东西落我这了?

我掩去心底的不安,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她转向我,嘴角上扬:

不邀我上车么

尚不待我回答,她已坐进车里,摇下车窗对我低声说有人在拍照。我连忙坐进车里,锁上车门紧张地催她快关上车窗,然后开始思考什么路线能尽快离开停车场。

然后身后传来了她暗暗的笑。

你紧张什么,被狗仔抓到就说我们去打麻将就好了。

我语塞,有些生气地拉上安全带。

沁凉的薄荷味和她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慢慢滑了过来,似是一条痴缠的蛇,试探地吐着信子。

这次来,是有东西给你。

她又点了根烟,薄荷味变得更浓。

你说你没有,我就托人帮我买了个,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东西已经放在你车上了。

她开了车门,没有道别,便迈了出去,黑色的背影片刻便融入夜色中,只留下一个长方形纸盒孤单单躺在车后座。

我伸手拿了过来,长方形的盒子的边角硌得手指生疼,拆开牛皮纸的外包装发出了干脆刮辣的声响,露出里面印着外国文字的包装。

我哑然,以前女朋友和我互赠大概都是香水,洋装之类的东西,没想到第一次收到后辈送的礼物却是这方方正正的大哥大。

刚把这颇有分量的黑砖头拿在手里,它便开始滴滴滴地尖叫起来,我手足无措地找了好久接听键后才放到耳边,接着里面就传来让我耳朵发热的声音。

柔软的声线配着不够温柔的字眼,似乎还能闻到她残留的薄荷香气。

你刚才很不礼貌

特意换上前辈的严苛口吻,结果却换来对方低声的轻笑,顿时心里积起气来。这个人真是格外擅长惹人发火。

什么时候再见一次面?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收。

心里暗想报章的报道真是绘声绘色,这么成功地描绘了一个与恋人分隔两地的痴缠怨女的形象,让她都觉得怜悯。

她不说话,电波滋啦的杂声中响起一声金属的脆响,接着又听到她吸气声和烟草燃烧的哔剥作响。

青霞,你才很不礼貌。

好久不听她当面叫我名,背上登时浮上一层冷汗。

南生刚才忘了和你说,又联系不上你,她让我转告你周五在工作室拍电影海报,到时候见。

嗯…到时候见,这么夜了,你开车注意安全。

偶然听说过电话那头的人在去年还曾经因为轧戏太辛苦在开车时差点睡着,每次道别时我都会加上句注意安全。

噗嗤的一声轻笑后,她的声音轻轻钻入耳中

知道了,你也是。


海报拍摄较之之前顺利,纯白色的色调和之前的压抑逼仄气氛相比舒适了不少。虽然我觉得刻意营造出裸露的感觉并不讨喜,但好歹出片效果不错,也就没说什么。拍完我一组片后,小贤才刚刚画好妆。缱绻的长发扎成一束,还留了几丝垂在肩头,纯白色的缎制长裙更近乎睡衣,她的手臂、锁骨、后背全都显露出来。

那是年轻的肉体,泛着特殊光芒的雪白皮肤,线条美好的锁骨和圆润的肩头,一双琵琶骨纤细动人。

13年,横亘在我们两人的时光,原来远比我想象中大得多。

我抬眼看向她那边,才发现她抱着手臂一脸不快地在与摄影师交涉什么,多听两句就发现她实在很反感这刻意的裸露。她像是感知到了我,向我这边看了过来,干净的脸都看不出上了妆,表情却是冷得很,恍惚间和那夜烟雾里的她重合了起来。

我觉得有些害怕,却仍是看向她,然后她的眉头松了,接着便步到我面前,讨了我的纱巾,然后一抻裹在了身上,说了句

开拍吧。

她没有表情,双唇微启,却看向了我,眼神不卑不亢。

又是那股裹着清冷的炽热,像是滚动的岩浆,让我心脏燃烧起来。


接着便是四人合照的裸肩照,造型师突发奇想把小贤的头发都梳到了耳后。少有看到她如此清爽的造型,身材高挑又似个干干净净的少年。清凉感似一汪泉,慢慢将刚才燃烧起的那股热力冲散。我如释重负,在镜头站定。她走到我身边,圆润的肩头抵着我,刚消散的热气又从接触的那处开始蔓延开来。

我有些局促不安,她的手伸了过来,松松地牵着我的右手,食指指尖的指甲轻轻摩擦着我的掌心,那份痒,像一根丝一样,盘旋缠绕上了心尖。

我有些气恼地握紧了她的手,年轻的热度一下子弥漫开来。

前篮球运动员的她的手,骨节分明,热力逼人。我有些担心我的手太冷,她却不在意,伸手握得更紧,毫无保留地释放着款款热情。

由于拍摄的原因,这次她显得比我稍矮些,一瞥就能看到她如玉的侧颜,与平时不同的视角相比实在是新鲜不少。连平时未曾注意的那一颗小痣也看得格外真切。

她贴我贴得紧,哪里像片里那股咄咄逼人。这日若有记者探班,肯定少不了大篇幅描绘这姐妹情深,哪又能看得见这巧笑倩兮之下的暗涌。但事实上,我也明白我已强弩之末,而她到港只数年,便艳光四射,不可逼视,拿我们比较的报章杂志不在少数,私下的更是多得惊人。前几年拍刀马旦时偶然听说过红姑的发言后,我就开始逃避了解别人对我的评价。而身边之人的桀骜不驯,我也早有耳闻。拍摄时刺伤她之事更是悬在心头的一把剑,害怕她随时发难。人前的亲密和独处的疏离让我分不清哪一处才是她的精湛演技。

我有些害怕,她便收紧手指将我牵得更紧。  


连续拍了几套图后,我坐在一旁休息,开始拍起还在拍摄单人照的小凤和美凤。她坐了过来,嘴贴得近,轻声道:

真是一个充满味道,一个艳光四射。

我一怔,放下了手中的相机,那是前几日记者采访时我说的话,看来她不仅听得真切,还记得很深。

她看我不说话,便撇了撇嘴,起身离开。我起身追了过去,却没估到她穿着高跟鞋还走得那么快,等再看到她时,她已经执着和那一夜同样的mild seven,开始吞吐起烟雾来。

相顾无言,我只有说:

听别人说,如果一个人不漂亮,你就夸她身材好;如果一个人不漂亮身材也不好,就夸她很可爱;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你就夸她有气质。我记得,那天采访时你可是一直说我充满气质的呢。

原本还在认真听的她,突然一下笑出声,烟雾笼罩,浓度高得有些呛人,隔着那片暧昧,我看到她那似乎有星光闪烁的眼,含着笑对我说:

青霞,你原来有被害妄想症。

我语塞,被这人毫不客气的发言梗得说不出话来。又想起那日她留下无绳电话那事,只能讪讪地开口:

那大哥大很贵吧,那么贵重的礼物我不能收,等会我拿回来给你。

她低头吸了一口,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

有什么不好,这样你和秦汉能常联系,也能和朋友打电话了。

她在朋友这两字上咬字很重,像是在刻意强调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又说道:

我住在宿舍,平时也常去邵氏食堂吃饭,开销并不大。那么辛苦赚点钱,我想买点我想买的东西,送给我想送的人。

突然想到那次小凤说起她时,提到她虽然年纪轻轻,但是很有想法,同时也很固执。今日深入接触,才发现果不其然。

我犟不过她,也没想太多,便想把手中的相机送给她作为回礼,她笑了:

电话是对你送的秀碧的回礼,你再送我相机,我可又要费脑筋想回什么礼了。

尚未等我反驳,她又开口:

青霞,我是一个很被动的人,一路走到现在,能站到你身边,和你说话,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你再拒绝我,我下次怕是再没有勇气和你说话了……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烟草燃烧后残留的灰烬已经积累了很长一截。我才明白,她的泰然处之,才是她的演技。

我伸手抽走她的烟,装作生气的样子摁灭:

小孩子抽什么烟。

她笑了,是我从未见过的,像只小兔子般的无邪气的笑容:

那你可别深夜只和阿叔打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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